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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聖騰那騙寳貝

 

  却説那兩箇小妖,將假葫蘆拿在手中,爭看一會,忽擡頭不見了行者。伶俐虫道:“哥啊,神僊也會打誑語,他説換了寳貝,度我等成僊,怎麼不辭就去了?”精細鬼道:“我們相應便宜的多哩,他敢去得成?拿過葫蘆來,等我裝裝天,也試演試演看。”真箇把葫蘆往上一抛,撲的就落將下來。慌得箇伶俐虫道:“怎麼不裝,不裝!莫是孫行者假變神僊,將假葫蘆換了我們的真的去耶?”精細鬼道:“不要胡説!孫行者是那三座山壓住了,怎生得出?拿過來,等我念他那幾句咒兒裝了看。”這怪也把葫蘆兒望空丢起,口中念道:“若有半聲不肯,就上靈霄殿上,動起刀兵!”念不了,撲的又落將下來。兩妖道:“不裝不裝!一定是箇假的。”正嚷處,孫大聖在半空裏聽得明白,看得真實,恐怕他弄得時辰多了,緊要處走了風訊,將身一抖,把那變葫蘆的毫毛,収上身來,弄得那兩妖四手皆空。精細鬼道:“兄弟,拿葫蘆來。”伶俐虫道:“你拿着的。天呀!怎麼不見了?”都去地下亂摸,草裏胡尋,呑褏子,揣腰間,那裏得有?二妖吓得呆呆掙掙道:“怎的好,怎的好!當時大王將寳貝付與我們,教拿孫行者,今行者旣不曾拿得,連寳貝都不見了。我們怎敢去回話?這一頓直直的打死了也!怎的好,怎的好!”伶俐虫道:“我們走了罷。”精細鬼道:“往那裏走麼?”伶俐虫道:“不管那裏走罷。若回去説沒寳貝,斷然是送命了。”精細鬼道:“不要走,還回去。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,我推一句兒在你身上。他若肯將就,留得性命,説不過,就打死,還在此間,莫弄得兩頭不着,去來去來!”那怪商議了,轉步回山。

  行者在半空中見他回去,又搖身一變,變作蒼蠅兒飛下去,跟着小妖。你道他旣變了蒼蠅,那寳貝却放在何處?如丢在路上,蔵在草裏,被人看見拿去,却不是勞而無功?他還帶在身上。帶在身上啊,蒼蠅不過豆粒大小,如何容得?原來他那寳貝,與他金箍棒相同,叫做如意髴寳,隨身變化,可以大,可以小,故身上亦可容得。他嚶的一聲飛下去,跟定那怪,不一時,到了洞裏。

  只見那兩箇魔頭,坐在那裏飲酒。小妖朝上跪下,行者就釘在那門柜上,側耳聽着。小妖道:“大王。”二老魔卽停盃道:“你們來了?”小妖道:“來了。”又問:“拿着孫行者否?”小妖叩頭,不敢聲言。老魔又問,又不敢應,只是叩頭。問之再三,小妖俯伏在地:“赦小的萬千死罪,赦小的萬千死罪!我等執着寳貝,走到半山之中,忽遇着蓬萊山一箇神僊。他問我們那裏去,我們答道,拿孫行者去。那神僊聽見説孫行者,他也惱他,要與我們幚功。是我們不曾叫他幚功,却將拿寳貝裝人的情由,與他説了。那神僊也有箇葫蘆,善能裝天。我們也是妄想之心,養家之意:他的裝天,我的裝人,與他換了罷。原説葫蘆換葫蘆,伶俐虫又貼他箇淨缾。誰想他僊家之物,近不得凡人之手。正試演處,就連人都不見了。萬望饒小的們死罪!”老魔聽説,暴躁如雷道:“罷了,罷了!這就是孫行者假粧神僊騙哄去了!那猴頭神通廣大,處處人熟,不知那箇毛神放他出來,騙去寳貝!”二魔道:“兄長息怒。叵耐那猴頭着然無禮,旣有手段,便走了也罷,怎麼又騙寳貝?我若沒本事拿他,永不在西方路上爲怪!”老魔道:“怎生拿他?”二魔道:“我們有五件寳貝,去了兩件,還有三件,務要拿住他。”老魔道:“還有那三件?”二魔道:“還有七星劒與芭蕉扇在我身邊,那一條幌金繩,在壓龍山壓龍洞老母親那裏収着哩。如今差兩箇小妖去請母親來喫唐僧肉,就教他帶幌金繩來拿孫行者。”老魔道:“差那箇去?”二魔道:“不差這樣廢物去!”將精細鬼、伶俐虫一聲喝起。二人道:“造化,造化!打也不曾打,駡也不曾駡,却就饒了。”二魔道:“叫那常隨的伴當巴山虎、倚海龍來。”二人跪下,二魔吩咐道:“你却要小心。”倶應道:“小心。”“却要仔細。”倶應道:“仔細。”又問道:“你認得老奶奶家麼?”又倶應道:“認得。”“你旣認得,你快早走動,到老奶奶處,多多拜上,説請喫唐僧肉哩。就着帶幌金繩來,要拿孫行者。”

  二怪領命疾走,怎知那行者在旁,一一聽得明白。他展開翅,飛將去,趕上巴山虎,釘在他身上。行經二三裏,就要打殺他兩箇。又思道:“打死他,有何難事?但他奶奶身邊有那幌金繩,又不知住在何處,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。”好行者,嚶的一聲,躱離小妖,讓他先行有百十步,却又搖身一變,也變做箇小妖兒,戴一頂狐皮帽子,將虎皮裙子倒牐上來勒住,趕上道:“走路的,等我一等。”那倚海龍回頭問道:“是那裏來的?”行者道:“好哥啊,連自家人也認不得?”小妖道:“我家沒有你。”行者道:“怎麼沒我?你再認認看。”小妖道:“面生,面生,不曾相會。”行者道:“正是,你們不曾會着我,我是外班的。”小妖道:“外班長官,是不曾會。你往那裏去?”行者道:“大王説差你二位請老奶奶來喫唐僧肉,教他就帶幌金繩來拿孫行者。恐你二位走得緩,有些貪頑,誤了正事,又差我來催你們快去。”小妖見説着海底眼,更不疑惑,把行者果認做一家人,急急忙忙,往前飛跑,一氣又跑有八九裏。行者道:“忒走快了些,我們離家有多少路了?”小怪道:“有十五六裏了。”行者道:“還有多遠?”倚海龍用手一指道:“烏林子裏就是。”行者擡頭見一帶黑林不遠,料得那老怪只在林子裏外,却立定步,讓那小怪前走,卽取出鐵棒,走上前,着腳后一刮。可憐忒不禁打,就把兩箇小妖刮做一團肉餅,却拖着腳,蔵在路旁深草科裏。卽便拔下一根毫毛,吹口僊氣,叫“變!”變做箇巴山虎,自身却變做箇倚海龍,假粧做兩箇小妖,徑往 那壓龍洞請老奶奶。這叫做七十二變神通大,指物騰那手段高。

  三五步,跳到林子裏,正找尋處,只見有兩扇石門,半開半掩,不敢擅入,只得吆叫一聲:“開門,開門!”早驚動那把門的一箇女怪,將那半扇兒開了,道:“你是那裏來的?”行者道:“我是平頂山蓮花洞裏差來請老奶奶的。”那女怪道:“進去。”到了二層門下,閃着頭往裏觀看,又見那正當中高坐着一箇老媽媽兒。你道他怎生模樣?但見——

  雪鬢蓬松,星光晃亮。臉皮紅潤皺文多,牙齒稀疎神氣壯。貎似菊殘霜裏色,形如松老雨余顔。頭纏白練攢絲帕,耳墜黃金嵌寳環。

  孫大聖見了,不敢進去,只在二門外仵着臉,脫脫的哭起來。你道他哭怎的,莫成是怕他?就怕也便不哭,況先哄了他的寳貝,又打殺他的小妖,却爲何而哭?他當時曾下九鼎油鍋,就楔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點淚兒。只爲想起唐僧取經的苦惱,他就淚出痛腸,放眼便哭,心却想道:“老孫旣顯手段,變做小妖,來請這老怪,沒有箇直直的站了説話之理,一定見他磕頭才是。我爲人做了一場好漢,止拜了三箇人:西天拜髴祖,南海拜觀音,兩界山師父救了我,我拜了他四拜。爲他使碎六葉連肝肺,用盡三毛七孔心。一卷經能値幾何?今日却教我去拜此怪。若不跪拜,必定走了風訊。苦啊!算來只爲師父受困,故使我受辱于人!”到此際也沒及奈何,撞將進去,朝上跪下道:“奶奶磕頭。”那怪道:“我兒,起來。”行者暗道:“好,好,好!叫得結實!”老怪問道:“你是那裏來的?”行者道:“平頂山蓮花洞,蒙二位大王有令,差來請奶奶去喫唐僧肉,教帶幌金繩,要拿孫行者哩。”老怪大喜道:“好孝順的兒子!”就去叫擡出轎來。行者道:“我的兒啊!妖精也擡轎!”后壁廂卽有兩箇女怪,擡出一頂香藤轎,放在門外,掛上靑絹緯幔。老怪起身出洞,坐在轎裏,后有幾箇小女怪,捧着減粧,端着鏡架,提着手巾,托着香盒,跟隨左右。那老怪道:“你們來怎的?我往自家兒子去處,愁那裏沒人伏侍,要你們去獻勤塌嘴?都回去!關了門看家!”那幾箇小妖果倶回去,止有兩箇擡轎的。老怪問道:“那差來的叫做什麼名字?”行者連忙答應道:“他叫做巴山虎,我叫做倚海龍。”老怪道:“你兩箇前走,與我開路。”行者暗想道:“可是晦氣!經倒不曾取得,且來替他做皁隸!”却又不敢抵強,只得向前引路,大四聲喝起。

  行了五六裏遠近,他就坐在石崖上,等候那擡轎的到了。行者道:“略歇歇如何?壓得肩頭疼啊。”小怪那知什麼訣竅,就把轎子歇下。行者在轎后,胷脯上拔下一根毫毛,變做一箇大燒餅,抱着啃。轎夫道:“長官,你喫的是什麼?”行者道:“不好説。這遠的路,來請奶奶,沒些兒賞賜,肚裏饑了,原帶來的干糧,等我喫些兒再走。”轎夫道:“把些兒我們喫喫。”行者笑道:“來麼,都是一家人,怎麼計較?”那小妖不知好歹,圍着行者,分其干糧,被行者掣出棒,着頭一磨,一箇湯着的,打得稀爛;一箇擦着的,不死還哼。那老怪聽得人哼,轎子裏伸出頭來看時,被行者跳到轎前,劈頭一棍,打了箇窟窿,腦漿迸流,鮮血直冒,拖出轎來看處,原是箇九尾狐狸。行者笑道:“造孽畜!叫什麼老奶奶!你叫老奶奶,就該稱老孫做上太祖公公是!”

  好猴王,把他那幌金繩捜出來,籠在褏裏,歡喜道:“那潑魔縱有手段,已此三件兒寳貝姓孫了!”却又拔兩根毫毛變做箇巴山虎、倚海龍,又拔兩根變做兩箇擡轎的,他却變做老奶奶模樣,坐在轎裏。將轎子擡起,徑回本路。不多時,到了蓮花洞口,那毫毛變的小妖,倶在前道:“開門,開門!”內有把門的小妖,開了門道:“巴山虎、倚海龍來了?”毫毛道:“來了。”“你們請的奶奶呢?”毫毛用手指道:“那轎內的不是?”小怪道:“你且住,等我進去先報。”報道:“大王,奶奶來耶。”兩箇魔頭聞説,卽命排香案來接。行者聽得暗喜道:“造化!也輪到我爲人了!我先變小妖,去請老怪,磕了他一箇頭。這番來,我變老怪,是他母親,定行四拜之禮。雖不怎的,好道也賺他兩箇頭兒!”

  好大聖,下了轎子,抖抖衣服,把那四根毫毛収在身上。那把門的小妖,把空轎擡入門裏,他却隨后徐行,那般嬌嬌啻啻,扭扭捏捏,就象那老怪的行動,徑自進去。又只見大小羣妖,都來跪接,鼓樂簫韶,一派響亮;博山爐裏,靄靄香煙。他到正廳中,南面坐下,兩箇魔頭,雙膝跪倒,朝上叩頭,叫道:“母親,孩兒拜揖。”行者道:“我兒起來。”

  却説豬八戒弔在梁上,哈哈的笑了一聲。沙僧道:“二哥好啊!弔出笑來也!”八戒道:“兄弟,我笑中有故。”沙僧道:“甚故?”八戒道:“我們只怕是奶奶來了,就要篜喫;原來不是奶奶,是舊話來了。”沙僧道:“什麼舊話?”八戒笑道:“弼馬溫來了。”沙僧道:“你怎麼認得是他?”八戒道:“彎倒腰叫我兒起來,那后面就掬起猴尾巴子。我比你弔得高,所以看得明也。”沙僧道:“且不要言語,聽他説什麼話。”八戒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

  那孫大聖坐在中間問道:“我兒,請我來有何事干?”魔頭道:“母親啊,連日兒等少禮,不曾孝順得。今早愚兄弟拿得東土唐僧,不敢擅喫,請母親來獻獻生,好篜與母親喫了延壽。”行者道:“我兒,唐僧的肉我倒不喫,聽見有箇豬八戒的耳朶甚好,可割將下來整治整治我下酒。”那八戒聽見慌了道:“遭瘟的!你來爲割我耳朶的!我喊出來不好聽啊!”

  噫,只爲呆子一句通情話,走了猴王變化的風。那裏有幾箇巡山的小怪,把門的衆妖,都撞將進來,報道:“大王,禍事了!孫行者打殺奶奶,假粧來耶!”魔頭聞此言,那容分説,掣七星寳劒,望行者劈臉砍來。

  好大聖,將身一幌,只見滿洞紅光,預先走了。似這般手段,着實好耍子。正是那聚則成形,散則成氣。唬得箇老魔頭魂飛魄散,衆羣精噬指搖頭。老魔道:“兄弟,把唐僧與沙僧、八戒、白馬、行李都送還那孫行者,閉了是非之門罷。”二魔道:“哥哥,你説那裏話?我不知費了多少辛勤,施這計策,將那和尙都攝將來。如今似你這等怕懼孫行者的詭譎,就倶送去還他,真所謂畏刀避劒之人,豈大丈夫之所爲也?你且請坐勿懼。我聞你説孫行者神通廣大,我雖與他相會一場,却不曾與他比試。取披掛來,等我尋他交戰三合。假若他三合勝我不過,唐僧還是我們之食;如三戰我不能勝他,那時再送唐僧與他未遲。”老魔道:“賢弟説得是。”教:“取披掛。”衆妖擡出披掛,二魔結束齊整,執寳劒出門外叫聲:“孫行者!你往那裏走了?”此時大聖已在云端裏,聞得叫他名字,急回頭觀看,原來是那二魔。你看他怎生打扮——

  頭戴鳳盔欺臘雪,身披戰甲幌鑌鐵。腰間帶是蠎龍筋,粉皮靴廝梅花摺。

  顔如灌口活真君,貎比巨靈無二別。七星寳劒手中擎,怒氣衝霄威烈烈。

  二魔高叫道:“孫行者!快還我寳貝與我母親來,我饒你唐僧取經去!”大聖忍不住駡道:“這潑怪物,錯認了你孫外公!趕早兒送還我師父師弟白馬行囊,仍打發我些盤纏,往西走路。若牙縫裏道半箇不字,就自家搓根繩兒去罷,也免得你外公動手。”二魔聞言,急縱云跳在空中,輪寳劒來刺,行者掣鐵棒劈手相迎。他兩箇在半空中,這場好殺——

  棋逢對手,將遇良才。棋逢對手難蔵興,將遇良才可用功。那兩員神將相交,好便似南山虎鬭,北海龍爭。龍爭處,鱗甲生輝;虎鬭時,爪牙亂落。爪牙亂落撒銀鉤,鱗甲生輝支鐵葉。這一箇翻翻復復,有千般解數;那一箇來來往往,無半點放閑。金箍棒,離頂門只隔三分;七星劒,向心窩惟爭一弩。那箇威風逼得鬭牛寒,這箇怒氣勝如雷電險。

  他兩箇戰了有三十回合,不分勝負。

  行者暗喜道:“這潑怪倒也架得住老孫的鐵棒!我已得了他三件寳貝,却這般苦苦的與他廝殺,可不誤了我的工夫?不若拿葫蘆或淨缾裝他去,多少是好。”又想道:“不好,不好!常言道:物隨主便。倘若我叫他不答應,却又不誤了事業?且使幌金繩扣頭罷。”好大聖,一只手使棒,架住他的寳劒;一只手把那繩抛起,刷喇的扣了魔頭。原來那魔頭有箇《緊繩咒》,有箇《松繩咒》。若扣住別人,就念《緊繩咒》,莫能得脫;若扣住自家人,就念《松繩咒》,不得傷身。他認得是自家的寳貝,卽念《松繩咒》,把繩松動,便脫出來,反望行者抛將去,却早扣住了大聖。大聖正要使“瘦身灋”,想要脫身,却被那魔念動《緊繩咒》,緊緊扣住,怎能得脫?褪至頸項之下,原是一箇金圏子套住。那怪將繩一扯,扯將下來,照光頭上砍了七八寳劒,行者頭皮兒也不曾紅了一紅。那魔道:“這猴子,你這等頭硬,我不砍你,且帶你回去再打你。將我那兩件寳貝趁早還我!”行者道:“我拿你什麼寳貝,你問我要?”那魔頭將身上細細捜檢,却將那葫蘆、淨缾都捜出來,又把繩子牽着,帶至洞裏道:“兄長,拿將來了。”老魔道:“拿了誰來?”二魔道:“孫行者。你來看,你來看。”老魔一見,認得是行者,滿面歡喜道:“是他,是他!把他長長的繩兒拴在柱芭上耍子!”真箇把行者拴住,兩箇魔頭,却進后面堂裏飲酒。

  那大聖在柱根下爬蹉,忽驚動八戒。那呆子弔在梁上,哈哈的笑道:“哥哥啊,耳朶喫不成了!”行者道:“呆子,可弔得自在麼?我如今就出去,管情救了你們。”八戒道:“不羞,不羞!本身難脫,還想救人,罷,罷,罷!師徒們都在一處死了,好到陰司裏問路!”行者道:“不要胡説!你看我出去。”八戒道:“我看你怎麼出去。”那大聖口裏與八戒説話,眼裏却抹着那些妖怪。見他在裏邊喫酒,有幾箇小妖拿盤拿盞,執壺釃酒,不住的兩頭亂跑,關防的略松了些兒。他見面前無人,就弄神通,順出棒來,吹口僊氣,叫:“變!”卽變做一箇純鋼的銼兒,扳過那頸項的圏子,三五銼,銼做兩段;扳開銼口,脫將出來,拔了一根毫毛,叫變做一箇假身,拴在那裏,真身却幌一幌,變做箇小妖,立在旁邊。八戒又在梁上喊道:“不好了,不好了!拴的是假貨,弔的是正身!”老魔停盃便問:“那豬八戒吆喝的是什麼?”行者已變做小妖,上前道:“豬八戒撺道孫行者教變化走了罷,他不肯走,在那裏吆喝哩。”二魔道:“還説豬八戒老實,原來這等不老實!該打二十多嘴棍!”這行者就去拿條棍來打,八戒道:“你打輕些兒,若重了些兒,我又喊起,我認得你!”行者道:“老孫變化,也只爲你們,你怎麼倒走了風息?這一洞裏妖精,都認不得,怎的偏你認得?”八戒道:“你雖變了頭臉,還不曾變得屁股。那屁股上兩塊紅不是?我因此認得是你。”行者隨往后面,演到廚中,鍋底上摸了一把,將兩臀擦黑,行至前邊。八戒看見又笑道:“那箇猴子去那裏混了這一會,弄做箇黑屁股來了。”

  行者仍站在跟前,要偸他寳貝,真箇甚有見識:走上廳,對那怪扯箇腿子道:“大王,你看那孫行者拴在柱上,左右爬蹉,磨壞那根金繩,得一根麤壯些的繩子換將下來才好。”老魔道:“説得是。”卽將腰間的獅蠻帶解下,遞與行者。行者接了帶,把假粧的行者拴住,換下那條繩子,一窩兒窩兒籠在褏內,又拔一根毫毛,吹口僊氣,變作一根假幌金繩,雙手送與那怪。那怪只因貪酒,那曾細看,就便収下。這箇是大聖騰那弄本事,毫毛又換幌金繩。

  得了這件寳貝,急轉身跳出門外,現了原身高叫:“妖怪!”那把門的小妖問道:“你是甚人,在此呼喝?”行者道:“你快早進去報與你那潑魔,説者行孫來了。”那小妖如言報吿,老魔大驚道:“拿住孫行者,又怎麼有箇者行孫?”二魔道:“哥哥,怕他怎的?寳貝都在我手裏,等我拿那葫蘆出去,把他裝將來。”老魔道:“兄弟仔細。”二魔拿了葫蘆,走出山門,忽看見與孫行者模樣一般,只是略矮些兒,問道:“你是那裏來的”,行者道:“我是孫行者的兄弟,聞説你拿了我家兄,却來與你尋事的。”二魔道:“是我拿了,鎖在洞中。你今旣來,必要索戰。我也不與你交兵,我且叫你一聲,你敢應我麼?”行者道:“可怕你叫上千聲,我就答應你萬聲!”那魔執了寳貝,跳在空中,把底兒朝天,口兒朝地,叫聲:“者行孫。”行者却不敢答應,心中暗想道:“若是應了,就裝進去哩。”那魔道:“你怎麼不應我?”行者道:“我有些耳閉,不曾聽見。你高叫。”那怪物又叫聲“者行孫。”行者在底下掐着指頭算了一算,道:“我真名字叫做孫行者,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孫。真名字可以裝得,鬼名字好道裝不得。”却就忍不住,應了他一聲,颼的被他吸進葫蘆去,貼上帖兒。原來那寳貝,那管什麼名字真假,但綽箇應的氣兒,就裝了去也。大聖到他葫蘆裏,渾然烏黑,把頭往上一頂,那裏頂得動,且 是塞得甚緊,却才心中焦躁道:“當時我在山上,遇着那兩箇小妖,他曾吿誦我説:不拘葫蘆淨缾,把人裝在裏面,只消一時三刻,就化爲膿了,敢莫化了我麼?”一條心又想着道:“沒事,化不得我!老孫五百年前大閙天宫,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爐中煉了四十九日,煉成箇金子心肝,銀子肺腑,銅頭鐵背,火眼金睛,那裏一時三刻就化得我?且跟他進去,看他怎的!”

  二魔拿入裏面道:“哥哥,拿來了。”老魔道:“拿了誰?”二魔道:“者行孫,是我裝在葫蘆裏也。”老魔歡喜道:“賢弟請坐。不要動,只等搖得響再揭帖兒。”行者聽得道:“我這般一箇身子,怎麼便搖得響?只除化成稀汁,才搖得響是。等我撒泡溺罷,他若搖得響時,一定揭帖起蓋。我乘空走他孃罷!”又思道,“不好,不好!溺雖可響,只是汚了這直裰。等他搖時,我但聚些唾津漱口,稀灕呼喇的,哄他揭開,老孫再走罷。”大聖作了準備,那怪貪酒不搖。大聖作箇灋,意思只是哄他來搖,忽然叫道:“天呀!孤拐都化了!”那魔也不搖。大聖又叫道:“孃啊!連腰截骨都化了!”老魔道:“化至腰時,都化盡矣,揭起帖兒看看。”那大聖聞言,就拔了一根毫毛。叫:“變!”變作箇半截的身子,在葫蘆底上,真身却變做箇桀栝虫兒,釘在那葫蘆口邊。只見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時,大聖早已飛出,打箇滾,又變做箇倚海龍。倚海龍却是原去請老奶奶的那箇小妖,他變了,站在旁邊。那老魔扳着葫蘆口,張了一張,見是箇半截身子動耽,他也不認真假,慌忙叫:“兄弟,蓋上,蓋上!還不曾化得了哩!”二魔依舊貼上。大聖在旁暗笑道:“不知老孫已在此矣!”

  那老魔拿了壺,滿滿的斟了一盃酒,近前雙手遞與二魔道:“賢弟,我與你遞箇鍾兒。”二魔道:“兄長,我們已喫了這半會酒,又遞甚鐘?”老魔道:“你拿住唐僧、八戒、沙僧猶可,又索了孫行者,裝了者行孫,如此功勞,該與你多遞幾鐘。”二魔見哥哥恭敬,怎敢不接,但一只手托着葫蘆,一只手不敢去接,却把葫蘆遞與倚海龍,雙手去接盃,不知那倚海龍是孫行者變的。你看他端葫蘆,殷勤奉侍。二魔接酒喫了,也要回奉一盃,老魔道:“不消回酒,我這裏陪你一盃罷。”兩人只管謙遜。行者頂着葫蘆,眼不轉睛,看他兩箇左右傳盃,全無計較,他就把箇葫蘆繕入衣褏,拔根毫毛變箇假葫蘆,一樣無二,捧在手中。那魔遞了一會酒,也不看真假,一把接過寳貝,各上席,安然坐下,依然敍飲。孫大聖撤身走過,得了寳貝,心中暗喜道:“饒這魔頭有手段,畢竟葫蘆還姓孫!”畢竟不知向后怎樣施爲,方得救師滅怪,且聽下回分解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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