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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紫藤篱外诗改村居 白草风中人来晚市

 

  却说八王正病着,忽见陈左车易服进京,说苏重儿非亲致不可,不觉笑道:“重儿甚么人,便是玉琢珠搓,也不过是个吴门歌妓,遣一介使便足致之幕下,怎要孤百辆亲迎起来?”陈左车笑道:“殿下还说他是个歌妓么?他现在依着泰兴韦奉雉,筑室山塘,焚香读画,斐然是一代人望呢。”八王听着不语。却好有个侍儿捧进一炉香来,听着陈左车说话,笑着插嘴道:“金家璧不是在江苏么?”一句话提醒了八王。

  原来那金家璧,是辽阳一带的剧盗,清太宗破山海关时,被部下厄哈特生擒过来,配在八王帐前,钳面称奴。后来八王南下江皖,立了不少战功,便不次升擢了苏州巡抚。南方名士如易象枢、侯尔瞻等被他捕戮殆尽。这天得了个八王密札,教他劫取重儿,护送北上,想要杀几个人倒还容易,只苏重儿是名满三吴的佳人,如何劫得进京?踌躇了一回,忽然拍桌大笑道:“凭你罗敷已嫁,我难道便不做押衙么?”

  一到明日,便轻车简从的出了阊门。到山塘尽处,见一角红楼,四围翠树,中间露出一行竹篱来,篱头满攀着紫藤玫瑰,色香天然。向西辟着两扇竹门,却横拖一径,杂莳百花,便屏去侍从,下马进去。见一个驼背老人在那里荷着花锄起土,金巡抚含笑向他点了点头,叫他不要声张。老人见他幅巾素袷,认是主人熟友,便低头自作着。

  才近阶前,听得窗内有个女子曼声吟道:深闺镇日排清课,早起莳花夜读诗。韦郎,你看这两句还用得么?”一人将两句吟了一遍,道:“诗是极好的,只‘深闺’两字不如改作‘村居’。”女子笑道:“这不是变了你做的么?”金巡抚听了点头叹道:“娟娟此豸,我见犹怜,八王何苦定要破人好事呢?”一路想,一路轻轻地走进屋子去,见一个绝色女子当窗坐着,手里像写什么似的。旁边立着个神采清俊的少年,一手抚在女子肩头,在那里领会甚么似的。金巡抚便纵声一笑道:“韦先生好清闲啊。”少年回头看时,不觉愕然道:“抚台何来?”金巡抚笑道:“衙斋簿书,俗尘三斛,吾兄楼对银塘,艳藏金谷,占尽吴门山水,还不许人间俗吏平分几分么?”说时,向苏重儿道:“这谅是苏夫人了。前儿在蒙斋尚书案头,见夫人闺秀诗存的手抄本,真个墨香字艳,入骨清华,除却河东,并世无闺中抗手呢。”重儿心里原不自在着,被金巡抚没命的恭维了一场,倒一时不好意将他抢白,勉强谢了一句,避到别室去了。

  金巡抚笑向奉雉道:“弟虽不是催租吏,却来阻了贤伉俪诗兴哩。”奉雉勉强笑了一笑。金巡抚见他心神不属,笑道:“原要早来拜谒的,知韦先生是个高蹈君子,非礼不接,几次要来,总不敢造次着。今天实在再忍不住了。韦先生,你看我这幅巾素袷,还堪点缀山林,不至辱了山塘精舍么?”说完,抚掌笑着,竟洒洒落落的凭着窗槛道:“这数陌杂花,一庭香草,布置得也好,只惜窗前少了几枝蕉竹,不然浅绿上窗,衬着茶烟琴韵,应替贤伉俪添多少清新诗句哩。”说完,又自己笑着道:“荒谬得很,才来做个名园不速客,便充起内行来了。”

  奉雉见他有笑有说,绝不客气,竟不是平日听人说着的金巡抚,便也敷衍了他几句,问他来意。金巡抚道:“说也好笑,前天接了一个廷寄,着京内大员及各省督抚保举鸿词,蒙斋尚书便把先生名字第一个开了上去,一面传谕下来,叫兄弟蒲车羊裘,亲来劝驾,你想这不是个难题目么?我连夜回将上去,说韦先生一闻征召,坚卧不起。几次将朝廷用人不分畛域的德意劝着,只是痛哭不允。与其撼彼隐痛,不如全其忠贞,韦先生这一篇谎,是兄弟斗胆掇的,今天所以特来请罪呢。”接着又叹道:“一经失足,自拔大难,像吾吴刘悔堂、卜力田诸人,何尝不是一代词宗,脚根一动,便堕重渊,可知出处之间大不易易呢。”说时活现出一副俯仰身世的神气,叹道:“先生文章道德,涵养有素,只这闲着一双冷眼,饱看故人失节,也着实难堪哩。”说完,唏嘘不已的竟自走了。奉雉见他去后,不禁向重儿叹道:“不想世间还有人晓得我这不合时俗的韦奉雉,悔堂、力田真是不值一钱哩。”

  从此金巡抚便常来走着。双眼一刹,便是重午佳节。山塘十里间,笙歌画舫,一水皆香。两岸人家窗启玻璃,香浮罘芝,真是遥山送黛之城,近水回波之岸。全苏人士,除却几个侯门稚子、守家聋婢以外,没一个不轻纱新的出来逛着。奉雉请重儿燃了一炉名香,斟着一杯清酒,自己玄巾鹤氅,凭栏向水,点头叹息着。重儿笑着推他道:“你痴了么?”奉雉叹道:“正惟不能装痴,所以有无穷感慨。你看这脉脉水波,对人无语,不是含着千古伤心人清泪么?”说着,远远地一阵箫鼓声从风中传送过来,接着便是一阵笑声。重儿道:“石拂上人,才送来几枝新笋,我替你将蕈油浸着,配着蜜浸荷花瓣儿,且去借着小饮罢。”

  正说时,园丁来说:“常来的那位姓金的来了。”说没有完,金巡抚早笑进来道:“韦先生,你看这还不配你的玄巾鹤氅么?”奉雉看时,见金巡抚黄冠道服,衬着一部细髯,居然有几分灵气,还没说完,早拉了自己的袖走,道:“一个是尘中俗使,一个是胜国遗英,却装做着穹茏道侣,去河房买三杯白酒罢。”奉雉要推托时,重儿怕他闷在家裹闷出病来,微语着道:“韦郎正候着抚台呢。”金巡抚笑道:“夫人好预备果酪,等韦先生还来替他醒酒罢。”说时,由不得奉雉不允,拉着到山塘去了。

  这时山塘上真是酣歌恒舞,居然一片太平。金巡抚携着奉雉的手笑道:“我们今天这一游,被那钮玉樵知道了,又该向板桥杂记以外,再作吴门画舫录了。”奉雉笑着不语。两人正行间,忽见几个人在金巡抚面前一站。金巡抚将头摇了一摇,几个人便散开去了。金巡抚悄悄的向奉雉道:“我们向冷落处走罢,这万人瞩目的地方,有许多不方便呢。”说时,便折进个小巷里去。

  却好巷底一个酒家临着河沿,几只龙船正在那里抢快,便踱了进去,在河房上坐了。他们两人原本不是少着酒喝的人,由着酒保烫了两壶酒,配着几样菜,只向河中看着。见一条白龙一条青龙正在那里八桨齐下,水花飞溅的抢着。忽见上流头来了一只画船,四面把黄缎掩着窗,船头船尾上站着十馀个卫士,一色缨冠佩刀蟒袍绣挂,指挥着划子,箭一般快的划来。奉雉惊问:“这是甚船?”金巡抚叹道:“国事未定,原应力行仁政,那知胡太后信谀臣一语,说少帝嫔妃未备,要搜罗三吴美人,装点六宫春色。前天校尉到苏,兄弟向他们陈说利害,那知一个个都是不识一丁的。这画船里边正藏着良家采女呢。”奉雉道:“那女子的家族,便舍他静掩深宫有如羁虏么?”金巡抚道:“便是舍不得,有甚么法来挽回?既遇不幸,也只好对着一泓流水,黯然垂泪罢了。”说时,那画船已刺水过去,风过处一脉异香,中人欲醉。奉雉眼看着那船去远了,还不住的低头叹息。金巡抚立起身来,笑道:“你看六街灯动,暝色入帘,怕苏夫人候久了,我们走罢。”

  正是:美人已属沙吒利,一脉流波作恨声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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